原创 ||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英国正式脱欧预示着什么？ || 世界秩序（三、上）
本文为“剧变中的世界秩序”系列的三、上
本系列的先前章节：
先简要回顾一下本系列之前的主要内容：
过去中国经济的发展，是极大的得益于现行的世界秩序Pax Americana。但是现在这个世界秩序里大家收益非常不均衡，整体越来越不可持续，我们的世界会越发的动荡。
世界秩序不可持续的根本原因，是我们进入了存量博弈的世界。一方面，我们处在科技大周期的末端，很难有大量的纵向增量蛋糕；另一方面，经济全球化基本见顶，将来横向甚至会是减量博弈。
人类社会里，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所以存量博弈是不稳定的。
存量博弈 + 穷者愈穷的结果，秩序的崩溃，是人口和财富的大量消灭，然后系统再一次重启。
那么问题来了：这是我们现实世界很快会面临的景象么？
很不幸，我们现今世界秩序的分崩离析的过程，已然开启。
三、礼崩乐坏的Pax Americana
3.1 为什么说现有的世界秩序正在分崩离析？美国刚刚轻松干掉伊朗三号人物，多么的威武霸气啊？
这段时间里，占据大家朋友圈的，基本就是武汉疫情。大家的心情，随着情况的进展而跌宕起伏。
但是，就在昨天（1月31日），有一条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可能被相当多的小伙伴们忽视了：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在折腾了1317天后，终于正式退出了欧盟。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标志。这标志着持续半个世纪的二战后欧洲一体化进程，正式的反转。这标志着欧洲Pax Americana解体的开始。
相比很早就大一统的中华大地，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总数命运多舛。从查理大帝、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拿破仑、一直到小胡子，从未有人成功。这里有各种地理（中心高四周低且主要河流呈放射状分布）、历史（没有大一统的历史记忆）、人文（表音文字不利于交流）等各方面的原因，这里不展开。
分裂的结果就是频繁的战争，在欧洲崛起的几百年里几乎从未停息。我们在第一篇里讨论过。虽然说分裂和战争也有好处（比如推动科技创新），但是的确也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比如一二战欧洲死亡人数将近一亿，比如二战中德国和苏联总人口死亡率超过了10%，比如一二战再一次把欧洲的贫富差距打回了黑死病的时代。
（图片来源于《The Great Leveler》，作者Walter Scheidel）
伴随着二战后美国重建国际秩序的过程，在大西洋的东岸，在共同老大美国的军事保护下，欧洲国家们决定走到了一起，开始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创建一个国家之上的共同政治经济体：欧共体，也就是今天欧盟的前身。
从1951年仅仅6个创始国，欧共体一路扩张（英国于1973年加入）。到1991-1993年，随着马约的签署和生效，拥有12个成员国的欧洲联盟正式成立。
冷战结束后，伴随着Pax Americana全球化3.0的步伐，欧洲一体化的广度和深度不断加强。1999年欧元区的诞生，1995-2007年欧盟大幅东扩。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未来欧盟一定会是更广泛、更紧密的一个联盟，有机会实现欧洲历史上第一次的真正统一（那时候作者同学在伦敦工作，欧盟是我们的大客户之一，还是很有感情的。。。）。
但是，历史的车轮，其实早就开始了向另一个方向的滚动。正如全球化3.0，一体化的欧洲在蛋糕的分配方面在赢家和输家之间非常不均匀。在国与国之间，西北欧抱怨南欧的懒惰，而南欧抱怨西北欧的倾销。在一国内部，能够自由流动的精英们拿走了绝大多数的蛋糕，留下困守本土的大众。
矛盾的积累，使得早在2005年，作为欧共体创始国的法国和荷兰就在全民公投里否决了《欧盟宪法条约》。而金融危机以及欧债危机使得问题雪上加霜。最终，2016年6月23日，英国的全民公投决定脱欧，从此开启了一段长达三年的肥皂剧。
英国的最终脱欧，当然是多方面因素共同的结果，也有一定的历史偶然性在其中。但是，在如今的世界秩序里，它反应着英国这个人类社会中可能对国际关系嗅觉最灵敏的国家，这个世界历史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霸主国家，对于世界秩序剧变这“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判断和应对。
如果说几年前英国率先加入亚投行，还只是在英国利益的边缘区的两边下注。那么脱离欧盟另起炉灶，则是英国在自己利益的核心区赌上全部身家的孤注一掷。天，要变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定都洛邑，史称东周。诸侯国中郑国日益强盛，国君郑庄公不把周王室放在眼里。公元前707年，周桓王联合部分诸侯国讨伐郑国，却被郑国军队击退，周天子的臂膀也被射中了一箭。因此次讨伐失利，周天子权威一落千丈，越来越为各方诸侯所轻视，天下礼崩乐坏，春秋诸侯争霸的时代到来。
历史的转折点，往往只有事后看起来才异常的明晰。
比如百年前那场萨拉热窝的刺杀，只是当年全世界流行的无政府主义者无数次刺杀尝试中的一次。之后的几天里，维也纳的群众们为下一顺位的、相对更受欢迎的王储感到高兴，而另奥匈帝国皇帝感到更头疼的则是家族地位相对低下的被杀王储夫人的葬礼的规格。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刺杀，触发的是一场延续四年、卷入了15亿人口、伤亡了3000万人、吞噬了欧洲各国居民财富、并且埋葬了四大帝国的世界大战。
话说回来，虽然触发点是一件相当随机的事件。但是一战的爆发，却是历史的必然。这是因为底层结构的矛盾，已经在英德多年来不断加码的军备竞争中、在两大同盟越来越明显的对抗中，积累多年了。
要判断历史是否到了转折点，我们需要做的，是研究底层的结构矛盾（判断长期的方向）并且观察表面的事件带来的信号（判断短期的时机）。一个单个的信号，有可能是假阳性。但是一系列的、符合底层逻辑的信号的一再出现，则可能代表着完全不一样的判断了。
我们先来看看表面的信号。
虽然国际政治里我们比较远，但是黑帮电影大家都没少看过。维持秩序，就像控制疫情，关键在于把问题的苗头及早掐灭。因为，小弟们信心的动摇，是会快速传染的。老大的威严，绝不容挑战。
美国作为世界老大的威严，是一路腥风血雨用铁与火打出来的。
从独立战争（1775-1783）、持续一个多世纪的印第安人大屠杀（原本几千万人口的印第安人到今天仅百万左右，其中大多数是白人带来的传染病杀死的，更多详情看这里）、英美战争（1812-1815）、到美墨战争（1846-1848），美国算是基本在美洲成为了老大。
美国开始走出美洲是源于十九世纪末的美西战争（1898）。当时美国刚刚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没多久（PS这是事后回顾，当时没有GDP和经济统计的概念）。小试牛刀的美国轻松击败了西班牙这个早已被掏空了的破落户，夺取了古巴、波多黎各、关岛、以及菲律宾。
之后美国愈战愈勇，相继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以及美国封神之作的二战。
这一路上，美国按下了无数等量级的竞争对手，包括所有的美洲邻居、德国、以及日本。
之后在美苏的长期对抗中，也经历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炮火以及核威慑恐怖平衡的冷战。这一路上，不但熬死了苏联这个历史上最强大的对手，也在二战后和苏联携手彻底拆散了英国和法国这两大殖民帝国，并且顺手给日本送去“失落的三十年”。更不用说期间在自己的后院拉美多次颠覆从巴拿马到智利的多国政权。
在苏联解体后一览众山小的日子里，更是肆无忌惮的放飞自我。第一次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的轻易取胜，彻底实现了“号令天下，莫敢不从”。911之后，在只有一管洗衣粉作为证据的情况下，在主要欧洲盟友反对的情况下，依然同时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
美国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美国的内战（1861-1865）导致了5%总人口的伤亡，比SARS可怕20万倍。具体情况可以看这里。我仅仅引用一小部分：
“北方…后来开始学英国人，在自己国土上搞“三光”，北方名将外号“屠夫”的谢尔曼带着大军直插南方腹地，在南方烧杀抢掠，执行三光政策，以战养战，并且一把火烧了南方最富庶的亚特兰大，这一点在那本著名的《飘》里有详细记述，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那本写的很一般的《数据之巅》里提到南北战争中北军攻入南方后，用大数据思维把南方最富庶的地方标志出来，然后画出最短遍历路径，大军不带粮草，沿途烧杀抢掠以战养战，完全把南方当敌国，谢尔曼将军搞“三光”太牛逼，成功毁掉了南方的战争能力，挽救了国家，二战中美军主战坦克就叫“谢尔曼”纪念老同志。后来二战中很多南方士兵拒绝驾驶谢尔曼坦克也是这个背景。”
所以说，美国是个武德充沛的国家，能动手就不BB，难怪很多小伙伴会觉得这样又有钱又能打的国家天下无敌，能够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所以近年来美国在军事上的一系列的退缩才显得如此的反差强烈。
在叙利亚，2012年，奥巴马同学就公开表示“巴沙尔下台时间已到”。现在将近十年过去了，巴沙尔政权前所未有的稳固，并基本收复国土。在另一边，在投入了N多人力物力的一阵操作猛如虎之后，美国抛弃了包括库尔德人在内的当地盟友，基本结束了在叙利亚这个近年来美国中东战略核心地区的军事存在。
在阿富汗，在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开始将近20年后，美军的实际控制区域已经缩小到了几个较大城市和之间的交通线。剩下的绝大多数土地是由塔利班实际控制。美国一直谋求与塔利班和谈，反倒是塔利班在一直对美国进行极限施压。
美国曾经对伊朗这个世界上最高调的两大反美刺头之一（另一个是特朗普同学心心念念想再一次约会的朝鲜）无数次的进行了战争威胁。但是在2019年6月一架全球顶级性能的、价值1-2亿美元的无人机被伊朗击落之后，并没有什么行动。虽然最近暗杀了苏莱曼尼，但之后几乎公开的让伊朗轰炸美军驻伊拉克基地来给伊朗台阶下并再无报复举动。
PS多说一句，无人机刺杀是新技术，但绝不是什么很多人宣称的革命性的新鲜事物。还记得萨拉热窝么？那个年代，从欧洲到日本，哪个政治家没遭遇过刺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而中国人大规模玩这招还要回到春秋战国的时候。
后来大家都消停了，因为发现这招没什么实际用处。政治和军事，永远是一群人的游戏，是不同利益阶层之间的对抗，不是干掉一两个人可以解决的。而且，与我们本章内容最相关的一点：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刺杀从来就只是弱者的选项。
在美国的后院，委内瑞拉的总统马杜罗在2018年8月遭遇无人机刺杀未遂，2019年1月反对派领袖瓜伊多自封总统并得到以美国为首的多国的承认。在后续瓜伊多的政变尝试中，美国多次公开宣布马杜罗下台并进行军事威胁。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又一次，美国悄无声息了。。。悄无声息了。。。声息了。。。
当然，说这些并不是否认美国军事力量的强大。美国仍然拥有着人类有史以来最强的军事力量，这点毫无疑问。但是，越强的力量，使用起来就越昂贵。从越南到伊拉克再到阿富汗，美国一再发现军事力量的极限。拥有最强的力量，还远远不意味着能够为所欲为。
如果说近年来美国在军事上的退缩，相对没有那么显眼的话，在国际机构和条约方面，美国一系列退群的动作却实实在在的表明：对于自己一手打造的Pax Americana的世界秩序，美国不愿意再继续了。
下面是个不完整流水账：
2017年1月，美国正式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
2018年5月，特朗普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并将重启对伊朗的经济制裁。
2018年10月，美国启动退出万国邮政联盟的程序（最新状态还没退出去）。
2019年1月，美国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2019年4月，美国退出《武器贸易条约》。
2019年11月，美国启动退出《巴黎气候协定》的程序，将于2020年11月4日正式退出《巴黎气候协定》。
2019年12月，美国再一次否决WTO其他成员国的提议，成功的瘫痪WTO上诉机构。
当然，还有早在2001年，美国就退出了现在拥有183个缔约国的《禁止生物武器公约》并长期阻挠核查议定书的谈判。
这哪里是“一叶落而知秋”。这已经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了。
那么，在底层的逻辑上，为什么现行的国际秩序不可持续呢？
大家可能还记得，我们在第一篇里就说过，世界秩序的本质，就是做蛋糕与分蛋糕。如果蛋糕做不大，如果蛋糕分不均，那么自然就不可持续。
我们稍稍回顾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Pax Americana在做蛋糕方面，差强人意。
在分蛋糕方面，则非常的不均衡。中国是增量方面最大的赢家，而美国和发达国家是现状最大的受益者。而其他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二以上的国家，在过去将近三十年里得到的蛋糕微乎其微。
（上图是2010年美元不变价，与美元现价的数字会有区别）
上图的信息量非常大，因为我试图把所有的关键信息集合在一张图里。
上图分为六个国家和组别，按照人均GDP的高低，分别是美国、除美国以外的高收入国家（比如日本和西欧）、中国、除中国以外的中高收入国家（比如巴西和俄罗斯）、中低收入国家（比如印度）、以及低收入国家。由于美国和中国的特殊性，我把这两个国家单独拉出来并且单独着色。
上图的横轴是2018年人口数，每个国家和国家组的宽度代表了人口的多寡。
上图的纵轴是人均GDP（均为2010年美元不变价，适合跨期比较），分为两个部分。下面的部分是1990年的人均GDP，上面的部分是1990年到2018年人均GDP的增量，最上面的数字是二者的和，即2018年的人均GDP。
所以上图每一个长方形的面积，代表的就是相应部分的GDP总量（2010美元不变价）。
在现状方面，美国和其他高收入国家（发达国家）仍然是现行世界秩序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一方面，他们仍然有着远超世界其他国家的人均GDP；另一方面，他们的GDP总量仍然占据世界总量的56%（虽然远低于1990年的73%）。
在趋势方面，过去的三十年里，中国是现行世界秩序下最大的赢家，没有之一。一方面，代表绝对增量的大红色的面积（10万亿美元）远高于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甚至国家组（美国和其他高收入国家分别是9万亿美元和5万亿美元，其他所有将近两百个国家加在一起是9万亿美元）。另一方面，中国人均GDP增长的幅度独步天下（963%），而其他所有国家人均GDP将近30年的总增长幅度基本都在30-50%的范围内；并且人均GDP绝对值的增长甚至大大高于除美国外的高收入国家。
所以，现状和趋势中受益者巨大的差别，构成了一个非常尖锐的结构性矛盾，使得现状不可持续。这是第一个结构性矛盾：既往受益者 VS 新兴受益者。这个矛盾，是中美长期对抗的根本原因之一。在存量博弈的今天，这个矛盾只会更加的尖锐和突出，导致世界秩序里主要玩家的貌合神离。
第二个结构性矛盾，在于国际组织方面权力的分配，在于责权利不统一。
大家知道，现行的主要国际组织比如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WTO等等都是从二战后开始延续下来的。因为历史原因，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在主要国际组织中的话语权，在现行主要国际规则中的话语权，与经济实力严重的不成比例。
能干活的说不上话，能说上话的挣不到钱。所有的玩家，都有改变游戏规则的强烈动力。
总结一下要点：
色厉内荏的老大，貌合神离的主要玩家，责权利不统一的游戏规则，昭示着我们已经进入世界秩序剧变的危险期。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咱们是现有游戏里最大的赢家之一，那么游戏规则的改变，我们会不会成为最大的输家？美国的实力那么强，还有那么多强大的盟友，凭什么认为我们会赢？
再一次，我们来看看，人类的真实历史能带给我们什么智慧。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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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世界秩序系列的三、上。本系列的主要思路是：
一、出问题的是现行的世界秩序。
二、根本原因是因为我们的世界进入了存量博弈的时代，并且贫富差距已经积攒到了很高的水平。
三、导致原有世界秩序礼崩乐坏，而中美贸易战（更合适的说法是长期对抗）是其中的一个突出表现。
四、未来我们会见证新老世界秩序的交替（也是中美长期对抗的终局）。这会是持久战，时间尺度可能是几十年。我们不会速胜，但更不会失败甚至投降。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世界开始进入一个越来越危险的时段，可能会经历相当长时间的动荡与混乱，“甚至会遇到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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